[自創] 昨天今天明天(完)
看板: BB-Love
作者: saxonwing (玫瑰與狐狸)
標題: [自創] 昨天今天明天(完)
時間: Sun Nov 30 04:20:47 2025
閱讀前提醒:
1. 本文為〈Strangers in the Night〉的二創文(?)。
2. 簡單來說,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已經在本篇和番外很完整了,就故事結構來說不需要再
增加點什麼,遺憾本身就是終局。所以這只是非作者身分寫的二創文,不是番外。
3. 有性行為劇情但沒有什麼性行為描寫,保險起見放防爆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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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雋英被夜半的驟雨驚醒,落雨聲重重砸在窗外的遮雨棚上,他坐起身,靜靜地聽了
幾分鐘,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台東,那趟旅程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城市的黑夜從
來就不是無盡的,黑暗只存在這一盞街燈到下一盞街燈之間,雨水打散了街燈的光線,照
進他床邊的小窗。雨聲轟隆,他卻覺得此刻比其他的時刻安靜許多,或說,過分安靜了。
前妻搬往台北後,他早已不住在那間儲存了他三十年婚姻的房子裡。屋子還留著,方
便兒女和前妻想回高雄的時候有地方居住,更何況小女兒只是外出念大學,寒暑假或較長
的週末仍有返家的需求。但他覺得自己可以離開那個圓心了,改變或許並不劇烈,然而有
些小小的事情變得不太一樣,當站在抉擇的十字路口,他不再只選擇看來安全無虞的那一
條路。
雨很快就停下,空氣裡的水氣依然過於飽和,彷彿下一秒就會再有一場大雨。
反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姚雋英乾脆換下睡衣,到樓下走走。這個社區他還不算
太熟,一點一點的探索,最後總是花時間在跟生活有關的那些商店裡,柴米油鹽醬醋茶,
況且他現在一個人住。夜晚似乎扭曲了街道的形狀與方向,周遭的景色看起來很陌生,他
踏在柏油路上,從路面濺起的水沾濕他穿著拖鞋的腳。
遠離大馬路,轉進小巷子,霓虹燈管的復古招牌出現在他眼前,是一間叫做Wonderla
nd的酒吧。
如果此時下起一場大雨,他就有足夠正當的理由走進酒吧避雨,現實世界並不總能遂
己願,空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一點雨滴都沒有。懷錶的滴答聲在他耳邊響著,催促
他做出決定,他握著金屬門把,青銅被他煨得染上溫度,眼前是兔子洞,他想要縱身一躍
嗎?
他搖搖頭,笑自己總是想得過多。
正要推門,門突然從內側被拉開,他只好放手,音樂如海浪般流洩出來,接著是眼前
這個年輕人身上的酒氣,對方左瞧右看了一陣,對著裡面吧檯的酒保大聲說:「欸瑞比瑞
比,是新客人!」店裡燈光調得很暗,所有的光都是間接照明,年輕的酒保看向他,微笑
點頭,他覺得似乎有些眼熟。
踏入酒吧幾步,他的眼睛稍微開始適應昏暗的環境,右手邊是一條長長的吧檯,左手
邊則是單人或雙人座。店裡的客人不多,凌晨三點,或許還剩下無法面對明天的人還醒著
,酒精讓他們在夾縫中漂流,時間不再具有意義。
吧檯桌的尾端坐著一個人。
姚雋英聽過一個詞:「逢魔時刻」。他老是記不清楚那指的到底是一天當中的哪個時
段,但他覺得就是此刻了,魔幻的、現實與虛構的交界,讓人迷失其中。他以為南迴開往
高雄的火車載著他前往明天,可是他一瞬間就被帶回昨天,很遙遠的昨天,不只是在Wond
erland喝得爛醉的那一個夜晚,而是溪阿縱走的那一夜,他們從溫暖安全的火堆旁離開,
拉著彼此的手走進幽林。
剪短了的頭髮又稍微變長,但不再蓄鬍。他以為不會再見到那一個人了,畢竟他已經
坐上那列離開台東的火車,在無數個可以折返的時刻選擇不回頭,不去思考如果他下車了
,他們可能擁有什麼樣共同的明天。那個名字在他嘴裡反覆咀嚼,舌尖盡是苦澀,他該叫
那個人阿興還是Paul?他在十八歲那一年寒冷刺骨的冬天告別阿興,在數個月前陽光明媚
、海水碧藍的海島之東告別Paul,再會的現在,或許他應該假裝不認識,轉身就走?
可是他記得他。
外面似乎下起驟雨,給予他一個不需要轉身就走的理由。他握緊手上的折疊傘,往那
個角落又走了幾步,對方沒有抬頭,只是低頭喝著杯子裡的啤酒,那張側臉輪廓像一把利
刃,每靠近一步就更覺得疼痛。
「阿興,好久不見。」姚雋英的嘴唇在顫抖,聲音沙啞得如同吞下火炭。
他等了許久,耳邊是那個海灘的浪濤聲,緩緩地將往事全部推上岸,只能接受,無法
拒絕。
蘇恩興放下酒杯,杯壁凝結的水珠滑落,在深色的吧檯上印下一圈漬痕。
「到現在你還叫我那個名字。」嘴角邊淡淡的苦笑,他抬眸望向他。
姚雋英在蘇恩興旁邊的位子坐下,不是鄰座,而是隔了一個空位,足夠接近,也足夠
安全,他望著火光而不必被灼傷,當他們之間無話可說,還可以裝成凌晨三點在酒吧偶遇
的陌生人。他在心裡暗暗嘲笑自己的膽小,想要靠近對方,卻沒有勇氣面對被傷害的可能
。招招手,他向酒保點了杯啤酒,正如在台東、糖廠裡的Wonderland,那一夜他放縱自己
,甚至覺得比十八歲的時候都要勇敢,因為現在的他已經知曉疼痛的滋味。酒很快就送上
,時間短得讓他們之間的沉默還不算尷尬,在昏黃光線下看不清楚酒的顏色,他啜飲一口
,濃郁的香氣很快湧上,是陌生的味道。他讓微苦在舌尖逗留,像把話語也轉了幾圈,說
出口的聲音怎麼還是如此沙啞?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記得在那個小小聚落,小吃店的老闆娘和阿靜姊說過阿興把
高雄的房子留給弟弟,已在台東定居好多年,那身黝黑膚色融入海島之東濃烈色彩裡,彷
彿從那塊土地生出來的。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問這個問題,質疑的口吻,好像所有關於對方
的一切都該留在南迴鐵路的轉角之後。
「姪女結婚,來喝她的喜酒。」蘇恩興用三指拎起酒杯,第二杯酒,深琥珀色的酒液
在雞尾酒杯中搖晃,淡淡柑橘類的香氣飄出來,卻沒有靠近唇邊。他掛著淺淡的笑意,眼
神飄得很遠。「上一次和她見面,她還好小,一轉眼就大到把自己嫁出去了。」放下酒杯
,「年紀和Alice一樣。」
酒保帶著點詫異朝他們看了一眼,蘇恩興搖了搖頭。
聽見女兒的名字,姚雋英有些不自在。當Paul問起女兒,一切都顯得很自然,但此刻
坐在他身邊的人是阿興,頓時就像他的十八歲闖入了今天,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他記得
阿興的弟弟只小他們幾歲,以那個年代來說,若是沒拖著不結婚生子,確實也該有個和女
兒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有些怔忡,突然迎向彼此都邁入中老年的現實,身旁的那個人不管
看起來再怎麼年輕、和以前的阿興多相像,也必非是同一個人了。
慵懶低沉的歌聲流淌在他們之間,填補不了空白。
他想跟五十五歲的阿興說什麼呢?坐下之前,他以為自己終究想得到那一個答案,Pa
ul無法回答、阿興卻可以的,他曾在東岸那片無垠深藍岸邊把問題問出口,但即使被太陽
曬得微溫的海水慢慢淹過腳掌,也只收穫了另一個謎團。然而他發現五十五歲的姚雋英不
再執著,遺憾被留在駛過山洞的列車上,並不比半熟蛋、沒加蝦米的蘿蔔糕或者鹹湯圓旁
的山茼蒿來得重要。
Wonderland讓他遇見無數的昨天,他現在想要的,卻是在明天跟阿興問好。
「打算在高雄待到什麼時候?」
姚雋英喝著杯子裡的啤酒,想要假裝若無其事,手心微微冒著冷汗,他轉過頭去看阿
興,撞進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總能讓他的心臟發瘋,不管節拍,亂七八糟地跳的眼。掘
出他最深處渴望的那雙眼。
「明天……今天天亮有車就走了,現在接近旺季,民宿旅客不少,不能全部丟給打工
換宿的年輕人。」
「打工換宿限定年輕人?」心跳不聽使喚,自顧自激動不已,蓋過店裡的音樂,他幾
乎要求饒。
「沒有限定。」蘇恩興收回視線,語氣平靜,一口飲盡雞尾酒杯裡的殘酒,他舉起酒
杯對酒保晃了晃。「瑞比,你今天占卜不準。」瞧見姚雋英困惑的神情,他解釋:「調酒
占卜。預測這一天能夠遇見的好事。」
「你那杯是什麼酒?」
蘇恩興沒有回答。
這樣的沉默姚雋英很熟悉,阿興不說謊,只是什麼都不說,任由靜默在兩人間孳生,
他曾以為無關緊要,畢竟十八歲的他們還有大把時光可以揮霍。後來他才明瞭,看似無所
謂的那些碎片逐漸膨脹,把彼此越推越開,直到伸出手指尖也不能相觸,遠得就像夢境。
五十五歲的人和死亡有多少距離?近得足以改變許多想法,認清渴望與夢靨,也遠得還能
期待下一個太陽在窗外升起,普照大地。他曾經活在光暗的隙縫之中,知道逼近的那一條
線隨時都會到來。
阿興並不相信占卜,姚雋英想著,自己也不是,但他需要一些好運。
他對酒保招招手,「我也要點一杯。」
沒說要點的是什麼,放在他眼前的酒卻和蘇恩興的一模一樣──雞尾酒杯,深琥珀色
,有著柑橘類的香氣,歲月凝結其中,夾在書扉裡的楓葉,邊緣因為灼熱捲曲。他端起酒
杯,不禁尋思這個相同的答案是否回答一樣的問題?
「Between the sheets,酒的名字。」瑞比說,比起兔子更像毛毛蟲。
入口容易,後勁乾烈,酒液燒灼了姚雋英的舌頭。
蘇恩興的酒早就喝完了,殘酒在雞尾酒杯中轉了又轉,他卻沒有離開。姚雋英想著,
阿興或許在等待一個適合的時刻。在深夜的酒吧重逢故人,假裝過去發生的事像消散的音
符,鼓膜上還有殘響,空氣裡卻只剩無法確認真假的影子。但他忍不住想要知道,對阿興
來說,沒有發生過的是十八歲在新竹的那一個夜晚,還是數個月前在台東的那一個?
他們之間多半時間沉默著,偶爾應答一兩句,輕得如同色彩淺淡的夢。
姪女的婚禮、女兒的工作,台東的海、高雄的雨,打工換宿的工讀生、這條路上新開
的店。人生至今走了一半,並不缺少足供談論的話題。表面上誰都不尷尬,然而在這個漫
長的夜晚,他被困在迷宮之中,模擬兩可的轉角,來來回回找不到出口。
「這個季節台東的海是什麼顏色?」
姚雋英話才問出口,就看見對方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皺起,低垂的眼終於
望向他,那雙眼眸中波光粼粼,像極了從南迴火車上望出去的藍。心臟有那麼一瞬間被困
在真空中,大腦也是,但很快被錯愕的情緒解救,他不得其解,困惑和緊張細密地堆疊起
來。再安全不過的話題卻讓陰影裂開一條縫,有股海風的氣息吹了過來。
「可能是灰色,也可能是藍色。」蘇恩興看似認真回答,眼底的笑意並不減。「可以
確定的是今夜閉不上眼睛。」
他愣了好一段時間,心臟像鐘擺般在迷惑和不知所措之間擺盪,才想到自己的問句彷
彿他們年輕時的一首歌曲,歌詞中懇求戀人寫信告訴自己今天海的顏色,阿興正是用接下
來的歌詞內容回答。謎底解開,他反而為了後面幾句控訴戀人若即若離的歌詞竟如此合適
而苦笑。有些狼狽地飲盡自己杯子裡的Between the sheets,被一首將近三十年前的情歌
震得頭暈,他頓時說不出任何話。
瑞比的占卜的確不準。
蘇恩興收回越界的目光與笑意,指尖將雞尾酒杯推得傾斜,接著又放開。
瑞比注意到這一側的沉默,走過來問他們兩人是否還要再點下一杯酒。姚雋英還不能
決定,喝完了下一杯酒,還能夠有再下一杯嗎?Wonderland終究需要打烊,到時候他必須
再次推開那扇大門,可是是否能夠遇見明天?阿興在等待一個時刻,他自己也同樣在等待
;阿興的時刻或許是現在,他的時刻什麼時候才會到來?
「不用了,今天晚上不適合再繼續喝酒,酒醒了會很難受。」蘇恩興搖搖頭,聲音比
剛才沙啞了些,語調仍然平穩。「倒是想喝點茶。」
一杯水不輕不重放在吧檯上,瑞比沒好氣地說:「這裡是酒吧,沒有茶。」
他看著見底的酒杯,剛才震盪後的暈眩還沒有完全消退,全身的血液像海浪一樣潮退
得很遠,讓他幾乎顫抖起來。酒保詢問的聲音傳進耳裡,然而卻無法被處理,他想著店外
的雨停了嗎?眼角餘光撇見阿興似乎起身要離開,瑞比問著有沒有傘,那個熟悉的聲音笑
說自己不介意淋雨。那個時刻或許就是現在,懷錶的齒輪正在轉動,催促著他跟上,否則
將會掉落在永恆的空洞之中。
「我家有茶。」
這四個字將蓄積一個晚上的衝動用盡,他說不出更多了,話語後膨脹的空白占據整間
酒吧,存在感過分巨大。阿興的沉默銳利得讓他頸後汗毛豎起,動一下就會感覺到紙張割
過皮膚的痛,但他已經決定接受任何結果。
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阿興回望他,他讀不懂阿興的表情。那雙眼睛上一秒還像日光
下的海,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下一秒便被浮雲所遮蔽,陰影投在海面上,曖昧難明的顏
色。因為海的變幻莫測而難以自拔的人,大概也會因同樣的理由葬身海底。
姚雋英曾被洶湧的浪濺濕一身。
「好啊。」蘇恩興輕聲說,語氣尋常得像只是去尋常朋友家喝茶。
酒吧外天色已微微泛白,街上的路燈還亮著,一切都在將動未動、將醒未醒之際,他
帶他穿過巷弄與街道,景物漸漸清晰起來。蘇恩興跟在他身後不發一語,姚雋英訝異地發
現這樣的安靜並不刺人,或許因為答應邀約本身就是信任,阿興信任他即將帶他去的地方
。從安全走向危險,從已知走向未知,誰也未曾窺見前方道路崎嶇與否,然而腳步並未遲
疑。
獨自住在一房一廳附有簡易電磁爐的房子,幼年時想過的秘密基地在年過半百之後成
真,只有前妻和大女兒知道這裡的住址,阿興是他第一個帶進這裡的人。他忽略對方掩飾
不住的意外表情,認真從櫃子裡翻找出茶葉與茶具,揉捻成球狀的葉子散發清香,熱水壺
中白開水翻騰且滾燙,還不及注入壺裡,同樣灼熱的一雙手就從身後抱過來,姚雋英覺得
自己比在酒吧裡時更清醒。
單人床並不適合兩個成年人並肩躺下,於是交疊,嵌合,糾纏於床笫之間。他分神閃
過「占卜很準」的念頭,隨即被一個帶有酒味的吻奪去心神,迫使他只能全神貫注在這緩
慢卻磨人的過程裡。如果說台東的那一夜是暴風雨,身在其中便不得不被風雨刮過;這個
清晨卻如同清明雨,細緻綿密,以為可以不撐傘,不經意間就浸潤了全身。
「我很害怕。」
漂浮在潮水之中,身體的疲憊感讓神智開始睏倦,他的耳朵捕捉了空氣裡的低語。蘇
恩興的話語中沒有時態,他卻能明白那來自遙遠的昨天。身體是鑰匙,懸而未決的謎團被
從過往撈起,姚雋英無數次想撬開它,總只讓它上了更多的鎖。
「未來在哪裡呢?誰能夠保證?」
他認得那份屬於十八歲的徬徨。
十八歲的姚雋英還太過年輕,無法思考未來,然而十八歲的蘇恩興想得太遠,看不見
終點。
「我以為這樣比較好,而你的確……過得很好。」
很輕的笑聲,接著是苦笑,笑聲逐漸變質,水珠滴在他的身上,他茫然以為窗外又下
起雨,這場雨擁有實體,在他的胸口鑿出一個個小洞,至少疼痛是真實的。他發現對於那
個寒夜、那條獨自行走道路的記憶似乎變得模糊,如同褪色的影像,依然紀錄下某個事實
,其餘有關的卻不再有重量。
並非原諒,只是不重要了。
姚雋英朦朧地睡去與醒來,日光照進他的小窗,這個世界已經醒來。夜半的驟雨沒有
留下任何痕跡,地面乾爽,空氣中水氣極低,彷彿不曾有人被淋濕。單人床上只有他一個
人。茶具還擺在茶几上,熱水壺裡裝滿冷卻的開水,身體覺得隱隱疼痛,然而大腦如果過
份渴望某些事情,是不是會說服身體將夢境當成是現實?
明天真的到來了嗎?還是他只是做了一個有阿興的夢?一個他曾經遺忘,從記憶深處
挖掘出來之後就再也無法假裝不存在的夢境,在台東時他試著打開生鏽的鎖孔,卻只得到
一首關於離別的詩。於是他沒有回頭,誰知道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撞見那個十八歲的自己,
直到在Wonderland中,他決定不再糾結答案。
他起身,看見茶几上有一張紙條:「我會打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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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大家讀到情歌那段時,腦子裡也出現了相對應的BG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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